5.

有路人围上来。

爷爷和小叔扔下我，落荒而逃。

张恒也找了过来，红着眼要报警。

我爸拒绝了他。

说报警也没用，我的户口在陈家，名义上是陈家的人，他们有的是借口糊弄。

人群吵吵嚷嚷，我却一声不吭。

只想着。

原来向来窝囊的爸，也会爆种。

为了我，他也可以成为，让人觉得陌生的英雄。

「药买来了，还有纱布，你快给你爸包扎一下——」

我接过张恒的药，钻进房间。

爸睁着眼，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，浑身散发着刺鼻的油漆味。

这一次，我没有半分嫌弃地走过去，抓起他受伤的手，小心翼翼地抹药。

他却一把将我推开，不耐烦地说：「我拼了命救下你，是让你好好学习，等有出息了报答我。」

「滚去看书，别在这里碍眼。」

他说话的时候背着我，身子好像在颤抖。

我一怔，手中的药瓶掉落。

「那你为什么不让他们卖了我，和他们一起分钱呢？」

「卖了你，我能分几个钱？我要的是你考上好大学，去大城市赚大钱，要不然我累死累活供你读书是图什么？」

爸冷漠的话语，让我如坠冰窖。

所以我刚才的感动都是笑话？

爸留下我，只是不甘之前的付出白费？

归根究底，他也是在用另一种方式贩卖我罢了。

想起爷爷说，我是爸捡来的。

想起那一句句的‘贱种’、‘野种’........

不是亲生的，又怎么会真的爱呢？

我逐渐平静下来，面无表情地说道：「爸，我不读书了，我要跟张恒去打工。」

「大城市的工厂，一个月也能赚不少钱。你养我多少年，我就把多少年的工资都给你。这笔钱，足够你后半辈子什么也不用干了。」

「比你供我接着上学更划算。」

高中和大学的学费只会越来越贵。

爸会算账，一定能算明白。

我以为他会痛快答应，和没想到，他把张恒叫到屋子里面，竟然像发疯一样，掐着张恒的脖子将他压在身上：

「想拐我女儿？做梦！」

「你敢带我女儿走，我拼了这把老骨头，就算弄不死你，也要你一辈子不安生！」

张恒艰难地解释：「我不是拐你女儿，我是想带她去大城市赚钱，过好日子........」

「你放屁，你就是想带她走，抛下我这个老头子！」

爸脸色狰狞地吼道：「除非我死，否则你们休想！」

我累到虚脱，才将爸拉开，救下张恒。

离开的时候，张恒看我的目光，满是怜悯和恐惧。

第二天他就退学了，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有，踏上了远行的客车。

晚上等爸睡着，我一个人爬到外面看星星。

星星都是一样的，不同的是，张恒再也不会陪我一起了。

唯一真心对我好，在乎我的人。

被我爸从我的生命中，彻底赶出去了。

「还不睡，在这里干什么？别忘了明天还要早起背书！」

爸从破屋子里走出来，扔给我一沓钱：「明天拿给你老师，把以前欠的资料都买了，让她给你换到第一排。」

我侧身看向地上的钱。

是十几张红色的百元钞，皱巴巴的，还有油漆的斑点。

我拿起来，数了几遍，将数目记在日记本上。

等着有一天，把欠他的还完。

我就和他再没有半点关系，永远解脱了。

6.

我没有多聪明，需要很刻苦地学习，才勉强考上县城的高中。

但我最不怕的就是吃苦。

在夏天热得要死，冬天手脚生满冻疮，下雨时到处漏水的地方长大，让我可以适应一切艰难的环境。

例如我每天只睡4个小时，用一点微弱的灯光，就可以在操场的路灯下面学习到深夜。

例如每周回家，为了省钱，我都是步行3个小时。

爸还是老样子，卑贱地四处下跪，求工作的机会。

实在求不来就会去乞讨。

不同的是他的背越来越弯了，人也更瘦了，站在那儿像是包了层皮的木桩，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。

而我尽可能努力地省钱，学习，并不是心疼他，想让他宽慰。

只是想减少些他对我的付出。

想尽快离开这里，还清他的养育恩情并且永远都不再回来。

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，爸破天荒去饭店买了一桌好菜，说是庆祝，但基本不与我说话，只是一个人在那里闷闷地喝酒。

「无论如何，你供我到现在，我都记着........」

我也倒了一杯酒，一饮而尽：「给我的钱，给我的饭，我都有笔数目。你养我近0年，我会还你0倍，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。」

我以为他会掰扯一下这些年对我付出，再讲讲价。

或是说几句祝福的话，毕竟朝夕相处那么久。

可他只是拿起剩下的酒，默默钻回了屋子里。

爷爷和小叔找上门，四处搜钱，爸醉醺醺地躺在床上，也不管。

「喲？小野种还真的考上大学了？」

小叔翻出我的录取通知书，眼睛一下子亮了：「你靠着我们陈家的户口才上了学，将来有了出息，可不能忘本啊！」

我冷冷地瞪了他一眼，懒得回应。

小叔就去找我爸，像是对待自己养的狗一样，拍打着他的脸：「还真让你捡上了。」

「不过你这个废物，再怎么也娶不着媳妇了。给陈家延续香火的责任都在我身上，等那小野种赚了钱，别忘了多要点，给我讨个媳妇.......」

我侧过头，不再看这令人作呕的一家子。

第二天我跟爸打了个招呼，就坐上了离开的客车。

准备找地方打零工，赚学费和生活费。

只要离开那个臭烘烘的家，无论在哪儿，我都有信心过得更好。

学校所在的城市很远。

坐客车到省城，还要转火车。

我在火车上意外遇到了张恒。

刚想上去说几句话，就看见他老婆端着泡面走过去，两人相互依靠着，有说有笑。

我愣在那儿。

无声地打了个招呼。

张恒，好久不见。

7.

我没有去打扰张恒。

即便知道，他和我在同一座城市。

7年过去，我已淡忘了许多事情。

偶尔在深夜睡不着的时候，站在阳台望着天上的繁星，才会想起楼顶上那个臭烘烘的家。

拿起手机，找出爸的电话号码。

发觉这些年来没有通过一次话。

都是我打钱，然后他回复一条收到的信息。

再无二话。

我以为我是不介意的。

可有时候，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气笑了。

朝夕相处10多年，就算是利用，也不至于连打个电话问候一下的感情也没有吧？

……

「小满，来，瞧瞧这件婚纱怎么样？」

男友选了件四位数的婚纱，通体雪白。

我换上，果然好看。

男友继续说：「宴席也都准备好了，我这边有0多桌，你的话........」

「现在还是只有两个大学认识的朋友吗？」

我恍惚片刻，点了点头。

男友小心翼翼地问：「真的不通知岳父一下吗？」

我控制不住地吼出来：「他连个电话也不打，有什么好通知的？」

男友连忙来安抚我。

他知道我的过往，便没有再提过。

继续带着我买金饰，选酒店，很舍得花钱。

我的婚礼好像什么都有了。

却好像又缺了点什么。

结婚半个月前，我请了婚假，去散工市场找装修师傅，打算将新房卧室微调下风格。

看见一个皮肤黝黑的老汉，拼命地挤到我跟前，苦苦哀求。

说他便宜，能干，求我给他一个机会。

我突然想起了爸。

过去那些好像逐渐在淡忘的记忆，一下子变得无比清晰！

他佝偻着身子，一次又一次给我钱的画面。

他为了救我，爆种掰碎车玻璃，好似英雄的一幕。

在我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。

我到底是忍耐不住，主动给他打去了这通电话。

可我却不知道说什么。

沉默许久，那边响起了爸熟悉的沙哑的声音：「小满？」

他语气很轻，好像不敢相信。

我深呼吸许久，才平静下来：「爸，我又给你打了一笔钱，收到了吗？」

「收到了。」

「哦........」

顿了顿，我继续说：「我给你的钱，已经够0倍了。这是最后一笔了。」

「哦，好，爸知道了。」

我不再说话，等着他问。

7年不见，他就不想知道自己养大的女儿，变成了什么样子？

可我等来的却是一句：「爸.......爸病重了，很难治好——」

我几乎崩溃：「所以呢？所以你还要我继续给你钱？」

他说：「不要了，爸治不好了。」

「爸想着，如果你不忙的话，抽个空，能不能回来看一眼？」

我当天就买了回去的车票。

想着钱还清了，回去做个告别吧，一了百了。

可一路上，却一会儿哭，一会儿笑。

想着他临死前提出要见我，到底是有点感情了。

又想着一点感情，就能让我产生原谅他的想法，也真是够贱的。

8.

我没想到，给爸那么多钱，他竟然还住在楼顶的破屋。

楼下的菜园已经荒废了，长满杂草。

隔老远，就能闻到那股熟悉的臭味。

爸脸色苍白，虚弱地躺在包浆的被褥上，屋子里还有爷爷和小叔的身影，将各处都翻得乱七八糟。

「你别以为我不知道，那个小野种考上大学，在大城市定居了，怎么会没有钱？」

小叔急红了眼，扯着爸拉到地上，狠狠甩了个耳光：「快说，她给你的钱都藏哪儿了？再不拿出来，信不信我弄死你？」

「你现在连走出屋子都费劲，就是死了，也没人知道！」